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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年08月16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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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鄉(xiāng)月光照故人

□王軍有
來源: 發(fā)布日期:2025-08-12   打印

  洛陽的月光,總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溫柔。從伊川縣吳堂村的田埂上抬頭望時,那月光是麥浪里滾過的銀輝;后來在澗西的巷弄里尋覓,它又成了工廠燈火旁的一抹清寂;如今隔著三門峽到洛陽的鐵軌,這月光便成了車窗上流淌的鄉(xiāng)愁,一頭系著父親曾站立的街角,一頭拴著母親此刻安睡的窗欞。這座城市,藏著我半生的腳印,更盛著我剪不斷的血脈深情。

  幼時對洛陽的向往,是從父親的故事里長出來的。那時的吳堂村,泥土是生活的底色,父親像一株倔強的白楊,帶著鄉(xiāng)親們在澗西的工地上扎根。爺爺常說,你爹是咱村的“領(lǐng)頭雁”。我總纏著他講洛陽的事:中州路上的電車叮當(dāng),上海市場的百貨琳瑯,還有工棚里一群漢子圍著搪瓷缸喝洛陽宮啤酒的酣暢……八歲那年,揣著父親寫的地址,我攥緊衣角擠上公共汽車,車窗外的白楊樹向后倒去,心里的雀躍卻往前飛——那是我第一次奔赴心中的“大城”,奔赴那個讓全村人都覺得了不起的父親。

  車廂里的汽油味混著麥秸稈的氣息,終點站到了,遠(yuǎn)遠(yuǎn)就看見父親站在站牌下,工裝袖口卷著,手里還攥著剛買的油旋。他身后跟著幾個同鄉(xiāng),見了我都笑著喊“小秀才來了”。那時候,洛陽的澗西像個溫暖的蜂巢,爺爺、伯伯、叔叔、姑姑們都圍繞在父親身邊,誰家有難處,父親總能掏出皺巴巴的錢票;誰家孩子上學(xué),他總念叨“要讓娃子們多識幾個字”。父親不是什么大人物,卻是鄉(xiāng)鄰眼里的“能人”,他用寬厚的肩膀,為一群漂泊的鄉(xiāng)人撐起了一片屋檐,也為我撐起了對洛陽最初的眷戀。

  母親的故事,卻總帶著泥土的厚重與苦澀。她是從舊時光里走過來的人,小學(xué)一年級的課本還沒焐熱,就跟著家人在饑荒里討生活。她的手,早年握過鋤頭,后來抱過我們姊妹四人,指節(jié)粗大,掌心布滿老繭,像老樹皮一樣記錄著日子的艱辛。貧窮在她心里刻下了太深的烙印,以至于后來日子好了,她依舊改不了囤積的習(xí)慣。我總記得她盯著墻角那堆舊衣服的眼神,像守護(hù)著什么珍寶,或許在她心里,那些補丁摞補丁的布料,不是廢品,而是饑荒年月里“有得穿”的安穩(wěn)。

  為了掙脫貧窮,我把所有力氣都用在了讀書上。母親常說“咱娃不是讀書的料”,可她不知道,我趴在煤油燈下演算習(xí)題時,心里想的是讓她不再為一頓飯發(fā)愁。高三那年,我轉(zhuǎn)學(xué)到澗西的高中,終于能天天守著父親。他的工棚很小,卻總為我留著一盞燈,夜里回來,總能聞到他偷偷給我留的熱湯面香。后來我考上大學(xué),分配到三門峽工作,每次回洛陽,父親總會在車站等我,手里提著我愛吃的零食,一路絮絮叨叨問工作、問生活,仿佛要把我不在身邊的日子都補回來。

  命運的轉(zhuǎn)折總在不經(jīng)意間。父親病倒后,洛陽的家就成了醫(yī)院與住所之間的往返線。母親寸步不離地守著,笨拙地學(xué)著那些她曾經(jīng)不擅長的事。我每次回去,都能看見她趴在病床邊打盹,手里還攥著父親的手。父親走的那天,母親沒哭,只是反復(fù)摩挲著父親穿過的那件藍(lán)布衫,輕聲說“他總說要帶我去少林寺,沒來得及”。

  父親走后,母親在洛陽的日子更孤寂了。她開始撿小區(qū)里的舊物,洗得發(fā)白的舊衣服、舊鞋、破了口的瓷碗、廢紙箱等堆在陽臺室內(nèi),像一座小小的堡壘;屋里放滿了就堆放在樓前房后,從來也不想著去換成錢。小區(qū)物業(yè)和鄰居都很同情她,也很討厭她,同情她是因為她在鄰居的心中更像一個逃荒要飯的農(nóng)村人住進(jìn)了城里,討厭她的是撿拾垃圾給周邊環(huán)境造成的侵害。我知道,她不是喜歡垃圾,而是怕“空”——空蕩蕩的屋子、空蕩蕩的日子,只有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,能讓她覺得踏實。長期與垃圾相伴,再加上不良的生話習(xí)慣,讓她本就不太好的身體雪上加霜,頭暈手麻等癥狀已經(jīng)開始在她身上顯現(xiàn)。為了能改變她,我每年都接她到三門峽小住,帶她去醫(yī)院體檢,給她看病買藥,給她買新衣服,還抽出時間陪她看三門峽的美景,可她總惦記著洛陽的家,說家里還有她撿回的寶物,“你爸的影子還在那兒呢”。每次送她回去,看著她又蹲在垃圾桶旁翻找,我心里又急又疼——我恨自己不懂她的恐懼,恨自己改變不了她的習(xí)慣,更恨歲月把那個堅韌的母親,磨成了我看不懂的模樣。

  那個冬天,她突發(fā)腦梗,我抱著她往救護(hù)車上跑時,手指觸到她枯瘦的胳膊,才發(fā)現(xiàn)她比我想象中輕太多。搶救室外的長椅很長,我盯著“手術(shù)中”的燈,心里一遍遍祈禱:媽,你得挺過來,洛陽的牡丹還沒開,我還沒帶你去看呢。

  萬幸,她挺過來了。只是從此,她再也不能蹲在垃圾桶旁撿東西,再也不能獨自走在洛陽的巷子里。每次我雙休日回去,推門總能看見她笑著朝我揮手,保姆說“老太太天天數(shù)著日子等你呢”。我忽然明白,所謂幸福,未必是改變她,而是接納她——接納她的過去,接納她的習(xí)慣,接納她以自己的方式愛著這個世界。現(xiàn)在的她,雖然行動不便,卻不用再為生計發(fā)愁,不用再害怕孤單,或許這才是她一生中最安穩(wěn)的日子。

  古人說“父母在,人生尚有來處”,對我而言,母親在哪里,哪里便是我的來處,是我無論走多遠(yuǎn)都要回望的方向。每次站在母親窗前,看月光灑滿陽臺,我總覺得父親也在笑著看我們——看他的妻子被好好照料,看他的孩子懂得了感恩,看這座他曾奮斗過的城,依舊溫暖如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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